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三十八章 人生豈草木

關燈
神君溘然長逝了。

祝陰理他的書齋,望見漏窗外槐蔭衰歇,蒼寂的樹影落在地上,剪碎了天光。幾枚潔白的槐花幹置於仙桃窗欞裏,像是神君隨手拈來的一點調皮心思。槐樹長命,神君卻短壽。縱度過九千年光陰,卻不曾為自己活過一刻。

案下有一烏木小匣,祝陰捧起來,打開來瞧,裏頭似是神君的廢墨。首一張青檀宣上書著:“只餘竹紙數張,羊毫兩支”這些字眼,約莫是他去天壇山學道時神君欲予他的鯉書,托他尋些豫州筆墨來。祝陰看一個字,便掉一粒淚,人常道見字如晤,他看著這封信,便似仍見了活著的神君一般,顧盼生輝,溫柔可親。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嚀他,且寫道:“豫寧千六裏,尺牘寥幾行。愁腸寸寸短,思情綿綿長。”

看到最後,又是一句:

“予一無長物,無以奉君。唯取丹心一片,形諸筆墨。”

信底皆是些昔時廢去的天書紙,每一頁上皆書著關乎他命理的青蠅小字。恐怕是在修訂天書時有了紕謬,神君便一遍遍矯改,故而積了厚厚一疊廢紙於此。

祝陰捧著那疊麻紙,心痛如割。

他仰首張望,青瓦小院裏似是哪兒都留著神君蹤跡。神君屈著腰,在蔭裏拾槐花。神君與他伏於海缸上,望著水中金鯽撲哧哧地笑。神君在幽靜窗幾前寫字,一擡眼,目光同他撞了個滿懷。西牅斜月,神君與他臥於羅漢榻上。祝陰抱著神明,將唇與他相疊……滿院皆是神君的影子,可滿院皆不見神君的影子。

神君留下一物,是曾於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銀鎏金劍。那是祝陰曾使過的降妖劍,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畫出了實體。祝陰捧著它時只覺沈沈甸甸,血光逶迤,在百煉鋼刃上勾勒出曾殺害的妖魔姓名。

出乎意料的是,祝陰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:“文堅”。約莫是死前沾了鮮血罷,神君的名姓赫然顯於其上。

祝陰見了那名兒,分外愛惜那劍。神君的魂神灰飛湮滅,在凡間也不曾留一點蹤跡。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著自己:曾有一人活於此世。

給神君下葬的日子到了。

神君逝後,祝陰常抱著他不撒手。蛇信小心地點著那冰冷的唇,可神君卻再未睜眼,且身軀有潰灰之相。小蛇想起神君在世時常言,“堅為土剛”。他既名為“文堅”,那便是自土裏而生,又總歸要落回土裏的。

祝陰此時可化龐巨龍形,他用牙削了口棪木十二元老房,給神君穿好壽衣素襖,裹上繡滿蟠虺紋的綢衾,將陶碗、小盆不舍地放入棺裏。他削了神君樣貌的小木人兒,在每一件葬器上畫了小蛇,如此一來,神君長眠於地下時,會有無數條小蛇陪著他。

做罷這一切後,祝陰靠著壽枋,將腦袋枕在木邊上,靜靜地望著棺裏的神君。那面龐白如雪羽,素似沈冰。只是少了生氣。祝陰痛悔不已,他不該欺瞞神君,神君早如臨淵而立,他的謊言將神君狠狠推了一把,令其墜入黃泉,萬劫不覆。

祝陰忽而潸然淚下,他喃喃道:

“神君大人,祝某無家可歸了。”

下葬後,紫金山上少了萬點歡喧,添了一座孤墳,多了一個傷心人。

祝陰不敢再居留紫金山,那兒的風裏浸滿了哀愁,那兒的溪流潺潺,似永無止境的悲鳴。他乘風飛往山下,坐在琉璃檐上,望著列市中風簾翠幕,行客紛紛。

祝陰揪住巡查的值年功曹,命他解了凝凍凡間時光的寶術。可將那術法解開後,他失落地發覺,塵寰中無一人記得神君。

竹瓦之上,祝陰迎風坐著。他瞧著凡人們簇擁於街市之狀,女子們去歡喜翻弄那攤鋪上的焉支、雙股釵,香客湧去那琉璃磚金剛佛像前跪拜,面上皆喜氣洋溢,心裏卻似吃了黃連一般苦,一股無名火湧將上來。

他想,為何無人知曉神君名諱?

為何曾有一人為天下蒼生解盡苦厄,嘔心瀝血,可到頭來卻無人記得其功績,卻倒頭去拜些金粉空殼?

神君無數次瘡痍滿身、遍體鱗傷,無數次皮開肉綻、血肉模糊,便是為了替世人承難。

為何世道如此不公,竟讓鞠躬盡瘁之人籍籍無名?

瞪視著眾人的金眸漸而染上血絲。祝陰猛一咬牙,起身拂袖而去。

他馭風回至紫金山,在山中化回了龍形。

因有神君天書改寫其命數,祝陰靈力日與俱增。九千年過去,他早長成柱天踏地的赤色逴龍。如今的他已然不愧“燭龍”一名。

燭陰將山中龍骨吞下肚後,神力當即大漲,吐納間便能卷遽風狂雨。它略一擺尾,紫金山搖地動,山中堆壘如山的天書紙翩翩飛起,猶如漫天寒星般在空裏旋舞。

天書紙在拔山風勢中飛越萬裏,八荒四海、九州五湖盡皆灑遍。臨江渡口,裸著上身的纖夫接住紙頁。煙雨樓上,倩女從闌幹上取下飛蝶似的紙片。

書滿世間命理的天書紙灑遍天下,如落一場鵝毛大雪。燭龍在千千億億紙頁裏飛蕩,像在負雪而行。它望著紛飛紙片,卻突地想起夏時與神君在院前槐樹下嬉鬧,那時槐花累累垂垂,隨風而舞,猶如今日之景。

一滴血淚自燭龍眼中淌落。

神君飽含心意、傾註心願所書下的故事,他終於將其披露於世間。

——

在那之後,百年彈指而逝,祝陰留駐無為觀,過著恬淡如水的日子。

故人接二連三而逝,只是無為觀後來又稀稀零零收過些弟子,倒也不曾斷過。那上山來入觀的弟子皆知觀中有一閉門謝客的祝姓大師兄,其坐擁兩件震天撼地的寶術,比觀中師父甚而更厲害,只是少有人得謁見其真容。

一個冬日,天寒欲雪。觀中弟子驚見有一紅衣人影自巖穴中緩步而出。那人赤衣如火,金眸涵虛,皓齒朱唇,真個是美不勝收。

無為觀弟子見了,瞠目結舌,慌忙下拜。他們這師兄生得神清骨秀得過分,仿若妖異。

天壇山中木枯巖寒,出乎祝陰意料的是,觀中此時仍由迷陣子打理。百年過去,他依然是初時模樣,只是怠惰因循了許多,頭裹紫絹巾,著一身鶴氅,懷裏躺著蜷作一團的三足烏與玉兔,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。

祝陰走過去,搖了搖椅兒,道:“迷陣子。”

迷陣子睡得如一頭死豬,鼾聲如雷。祝陰伸手啪啪扇了他兩巴掌,迷陣子才迷糊地睜眼,哼哼道:

“大冬天的,哪兒來的蚊子咬我?”

祝陰又扇他兩巴掌,“不是蚊子,是蛇在咬你。”

迷陣子搖頭晃腦,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顏,登時嚇得跌翻在地,叫道:“祝……祝陰!怎麽是你?”打量半晌,又狐疑地道,“你是人是鬼?”

“這話該由我來問你。”祝陰說,“為何兩位師父皆仙逝,其餘弟子也不在人世,唯有你百歲長命,容顏不改?”

迷陣子重又懶洋洋地躺下。日光灑落,映得他的面龐一片青白。祝陰方才驚覺他手足僵板,毫無生氣。

迷陣子瞇著眼,懶洋洋地道:“祝陰,忘了與你說了。如今的我是活屍,再非活人。我煉了屍妖,將自個兒的魂心放了入內。如今你瞧到的我,也不過是一具會動的屍首罷了。”

“為何要如此做?”

“因為我要替大夥兒斂屍。”迷陣子的眼瞇得只餘一條縫,夢囈似的道。“何況,你是不是還在巖穴中閉關修道,久久不出?我怕你出關之時尋不到舊人,驚慌失措,便在這兒等著了。”

祝陰沈下眸子,“於是你便等了一百年?”

陽光漫山,迷陣子在樹影裏微微勾起嘴角。

“是啊,不過百年而已。”他說。

天壇山峰奇嶺峻,林泉幽靜。清早起來,無為觀弟子敲響梆子,便開始薅荼蓼、擔水,溫習昨日教的符書。迷陣子授他們丹道,課業時而自申時開始。

清寂日子過了些時候,迷陣子忽對祝陰說:

“祝陰,我瞧你是副做大事的材料,閑居於此,不免屈才。”

祝陰正挽著袖,在替他洗蝦藻,安安靜靜的,像一個嫻靜的小媳婦兒。只是眉眼裏擠滿憂愁,倒又似個小寡婦起來。聽了此話,祝陰納悶道:

“我偏愛過淡日子,不成麽?我也與你說過,我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早已不在人間,我這一輩子也不求立大功。遇見了神君大人,我一生便算是從此過完啦!”

迷陣子卻在藤椅上翹著腳,把手往天邊一指。祝陰極目望去,那指的是北面。

“你指的是甚麽地兒?”祝陰說。

迷陣子卻不急著答他,道:“你可曾聽聞過一事?每隔三年,玉虛宮仙子入凡塵,擇聰雋得道之少年入宮,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。所謂中天星官,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層的星官,最近咱們凡間。”

祝陰聽了,不置可否。迷陣子又道,“你別以為中天星官只是個芝麻豆點兒大的小官。混得好了,那便是平步青雲。往時曾有人一路混上天記府,做了大司命的,那可是天廷命官!”

聽了“大司命”仨字,祝陰忽而渾身一震。

祝陰再度望向北方,這回眼裏卻似有一點明光燃起。“所以,那裏是玉虛宮所在之處?”

入了那處,是不是就可得見天廷神仙?他聽聞有天廷神官葆有覆生秘術,興許可起死回生,將精魂補回。

“不錯,咱們人世間還給那地兒一個名字,西北玉京,瑤池天柱。”

迷陣子坐正了身子,神色凝重。雙唇一開一闔,一字一頓道。

“是為——昆侖。”

雲氣渺暝,峰入天巔。天穹如無邊銀鏡,玉虛宮中雅飾繁麗,羽裾飄飖。仙子聚首,正交頭接耳地說著些悄悄話兒。

一仙子道:“今日不知可攬得多少賢才?前九千日,那四值功曹不知發了甚麽羊角瘋,將人間時候凍著,說是雲峰宮要下凡捉鬼,要咱們幫襯著些。今兒總算解了年歲凍結的寶術,咱們可攬得幾個美童來解解悶啦!”

一串兒銀鈴似的笑聲響起。芳衣仙子們春心大動,只是另一仙顯了惡色,啐道:“雲峰宮?一群由低微精怪拔擢上去的,也敢給咱們拿臉色?”

說罷,便央被仙子們簇擁中間的司列星官道:“星官大人,今兒咱們便不招那些子腌臜鬼怪了,好麽?”

仙子們正七嘴八舌地說著些話,卻聽得淩亂腳步聲傳入宮來。舉首一看,只見煙霞裏顯出一眾金甲天將。為首的金甲天將神色慌忙,大喝道:

“上官們請退下!有賊人登昆侖峰巔,欲闖玉虛宮!”

“闖玉虛宮?”有仙子挑眉瞪眼,“昆侖一千八百丈,又有天磴六千級,區區凡人,如何得闖?即便要闖,他又是如何進來的?”

“飛……”金甲天將膽裂魂飛道,“他是……飛進來的!”

話音方落,只聽得一陣山崩石摧似的巨響!漆柱、殿檐大震,煙塵四起。層疊雲海被狂風攪蕩一凈,一剎間,瑤海渾亂,有一人披著風沙,自塵煙裏行出,氣定神閑。

那是個紅衣少年,腰懸銀鎏金劍,容姿俊麗,金眸如九天日輝,粲然生光。

他環視驚魂未定的玉虛宮仙子,忽而露齒,森然一笑。

“叨擾,我來討個官兒做做。”那少年道。“我聽聞上了玉虛宮,你們便能發天廷官俸,這事是真的麽?”

玉虛宮仙子們啞口無言,金甲天將在狂風裏摔了個四仰八叉。昆侖仙宮千年祥和,不曾見過如此一位膽大妄為的闖入者。

“我所求不多,也不是要去做那中天星官的侍童。我是妖怪,倒是想入你們那雲峰宮試試,精怪可做靈鬼官,是你們的規矩罷?”

紅衣少年微笑著伸手,笑意妖冶,宛如毒蛇在嘶嘶吐信。

“勞駕,給我栓條狗鏈罷。”他飛揚跋扈地道,“我願做天廷的狗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